从我这一代人往上的诸多世代,多少还受到一点儒家思想和乡土文化的影响。所谓「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个人追求上努力成为一名「士」,然后对他人负有某种道德或者道义上的责任。这种道德和责任可以是消极的:退守到自己的小世界,提升自我精神境界,不给他人和社会添麻烦;也可以是积极的:担负起对民众和社会的责任,为他们做出个人奉献和牺牲,并且把这作为个人活在这个世界上的使命。
坦白说,这是阳的一面,儒家的广告部喜欢做的文宣。也有阴的一面,那就是履行这种使命,这种道义责任的时候,通常都带有某种强制甚至强迫的色彩。因为儒家喜欢教育别人应该怎么生活,于是衍生出了一套套规矩和伦理,要去规范人们的行为。柔性的手段是社会舆论,刚性的手段则是沉塘、浸猪笼。当然,后者广告部并不承认,说那是乡俗。
年轻的世代敏锐地发现了这种强制色彩,发明了一个单词:爹味。站在完全的个人本位上,「爹味」这个词是一种反抗—家里有一个爹就够了,大家不需要社会爹。人和人的关系是平等的,有话好好说,你不要动不动就突然爹起来。
实际上,「爹味」这个词说的是权威的没落。儒家已经衰落了,乡土社会也已经崩解了,各家顾各家,哪里来的权威呢?谁能指导他人如何生活呢?不过,事实上的衰微和观念上的接受是两回事。就像是一曲终了,但是余音袅袅,还是有人要坚持兼济天下,尤其是年长且成功的企业家,这就很容易惹出麻烦来。
过去有企业家指导员工爱心捐款应该不超过多少钱的上限,现在又有企业家指导员工结婚应该摆几桌,买房买车用谁的钱,要不要收彩礼。按照今天的标准,这当然是「爹味」,伸手过长,已经涉嫌干涉私人生活。
不过我倒是能理解。如今结婚究竟算不算是一种沉重负担,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答案。无非是说,大多数只是嘴上嚷嚷。而在「兼济天下」的理念驱使下,有人想要中断潮流,去做个「恶人」。这样一来,「恶人」是自己做了,那么也就有许多员工可以从沉重的彩礼、婚宴、结婚几大件里逃离出来,于是「兼济天下」就得以成立。
问题是,这种主张背后已经没有可靠的权威可以背书。人们会问两个问题:「你是谁?」和「凭什么?」。人们还会尖锐地反问:「那你究竟发了多少工资?够员工买房买车么?」。新的世代对于爹的态度发生了改变,以前是尽量争取爹们少管,现在则是换了一种躺平式二极管态度:要么你别当爹,一切都别管;要么你做个爹,对一切都负全责。
诉诸道德,诉诸伦理,诉诸秩序的时代过去了,人们习惯了用钱来衡量一切。一个心善的企业家不重要,首先他得是一个成功的企业家,然后才轮得到讨论他的道德高度。而一个成功的企业家是纯粹的个体存在,类似偶像,他的想法,他的行为,他的道德准则,人们不认为是可以普遍效仿的对象,更不认为和自己有什么关系。人们早就不再追寻「士」的脚步,「君子」的脚步,更不用说是「圣人」的脚步,它们都属于过去的旧世界。
所以,从「兼济天下」退缩到「兼济屋檐之下」。现在人们又说:屋檐之下也不是你的,你的屋檐不要伸那么长,站在你屋檐下也不意味着就得听你的。在涛涛洪流之中,就没有什么人可以按照过去的方式再打下一根桩。
有时候我也会想起德云社。如果德云社不是一家日进斗金的机构,郭师傅那套什么尊师重道,什么师门家谱,什么门风规矩,什么辈分排序的游戏是否还能成立?他那些弟子,究竟是在尊重传统,尊重传承,还是在尊重人民币?或者说,各自占比究竟是多少?目前看起来,好像直播平台那边比起传统要更有说服力一些,因为此爹更有钱。
人们讨论个人权利,讨论过界问题,讨论「爹味」和「管得宽」。我只是忍不住想问:究竟还有没有需要站在屋檐下?就是那些真正要结婚的人,为高额彩礼,为盛大婚宴,为婚房车子所苦的人,他们要不要一个屋檐遮挡一下?可能屋檐不是一个合适的方法,而且让人反感。大众一番热议之后,屋檐缩回去,企业家退回室内,然后那些人呢?继续在雨里淋着?
这就是这些年来我经常感到困惑的一点:每次都能讨论出一个正确答案,但是真正的问题在热闹过后却依然悬在半空。我知道,问出这个问题之后,我也就瞬间「爹」了起来。所以我有些唏嘘:在新旧转换之间,无论怎么出拳,每一拳都注定会打在空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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