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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父亲遭遇重病,一个农村家庭开始正视“女儿养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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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的两难可能仅仅只是一个开始”

*本文为「三联生活周刊」原创内容
在城镇化过程中,农村大量男性劳动力外出务工,家庭流动性和经济压力明显提高,基于传统继承制度的“养儿防老”不再稳固。从前被视为非正式的“女儿养老”已经成为了普遍现象,也开始获得相应的财产权利。
与此同时,相比于城市,农村的养老资源更加匮乏,老人的经济来源更加依赖于子女家庭与农业生产。而在子女们想要追求更高收入的同时,也要面临远离农村,难以照顾父母的两难选择。
立雯就是这样一位身处个人奋斗与双亲养老的矛盾中的女儿。她今年40多岁,老家在河北农村,父母年近70,还在村里务农。她是家里的大女儿,早年考学离乡,一直在外工作,3个妹妹初中毕业后留在老家。父亲突发脑梗后,立雯赶回老家,这是她第一次直面父母养老的现实困境。

以下是她的口述。

文|孙小野
编辑|徐菁菁

爸爸的养老计划

2021年初的时候,我在外地工作,有一天早上起来,不知道为什么就觉得有点心慌,怎么都坐不住。结果中午11点多就接到我妹妹的电话,说爸爸中风了,已经昏迷,正在紧急往医院送。

我赶回老家已经晚上十点多,我爸已经做完了手术,在病床上还没醒。他的脑梗是由房颤引发的,心率很不稳定,严重时会掉到一分钟20多次。他身上带着监测仪器,有异常就会发出提示,在医院陪床的第一个晚上,那个仪器不停地发出响声。我听着那个声音,心里特别恐惧,一整夜都没有睡。

我老家在河北沧州的农村,家里有姐妹4个,我是老大。我是80后,出生时计划生育已经开始了,但因为我爸很想要儿子,所以在接下来的八年里又生了3个,结果都是女儿。

除了所谓的“传承香火”,我爸想要儿子的另一个重要原因,就是担心自己的养老。和城里不一样,农村老人大多数没有“退休”的概念,能依靠的还是最朴素的“养儿防老”,更准确来说,是“养儿子防老”。

超生给我家带来的影响是持续性的,家里本来就没有什么积蓄,我爸又是长子,婚后好几年,赚的钱都要补贴给原来的大家庭。我妈唯一的零花钱就是每年养几只家畜,但是每次卖了之后,钱还没在手里焐热,计划生育的人就上门要走了。我们这一代的农村家庭,一胎是如果女孩就可以再生一个,以两个孩子居多,而像我家这样三四个女儿的家庭,村里也并不少见。

小妹出生前的全家合影,借来别人家的摩托车拍照(受访者供图)

没有儿子这件事始终让我爸觉得不安,害怕自己老了没有地方可以去。女儿出嫁后就是属于别人家的,即使女儿要想负责,我爸还会担心夫家那边会不同意。所以他很早就开始规划,我离开家比较早,后来父母商量把我的大妹妹留在身边,招一个“上门女婿”,在把家产继承给那个人的同时,让他承担起“儿子”的责任。

招上门女婿这事在我们当地很普遍,很多都是外地招来的,比如东北或者内蒙,我知道的好几个都是赤峰来的。我爸找的那家就在本村,对方家4个全是儿子,结婚经济压力比较大。十几年前,大妹结婚时,我爸还和对方父母签了一个类似协议的东西,其实就是一张纸,写明男方以后要负责我爸妈养老,以及财产如何分配,双方父母签了字,还按了手印。

在村里那种熟人社会,道义的分量比较重,既然继承了别人的家业,不论薄与厚,就有责任义务给人养老,不然会被戳脊梁骨。于是,我爸终于觉得自己的未来有了一点牢靠的依靠。

除了找一个名义上的“儿子”,我爸还一直在默默存钱。我以前从来不知道他的存款,那次他生病之后,他第一次把存折拿给我看,才知道他们存了小几十万。

我知道这个钱存得有多不容易。我爸妈一直都是吃苦耐劳的典型,在我小时候,家里除了种地之外,我爸还能靠钉马掌的手艺赚钱。到了80年代末期,机动车普及,钉马掌赚不到钱了,我爸和我叔叔就去村里的窑厂搬砖。前几年他腰疼得厉害,都是那个时候留下的积劳。

我爸妈现在每个月的养老金只有110块钱,根本不可能维持基本生活。我爸60岁之后就没办法从事体力劳动了,我妈还会去附近打零工,开始是在温室大棚里干活,后来给玻璃制品打包装,有时候一天能赚100块。他俩最重要的收入来源,是我家的地。还在种的大概有10亩,主要是小麦和玉米轮作,一年一共能赚到1万块钱,平均到每个月有八九百块。

《三悦有了新工作》剧照

几年前我爸还跟我算过一笔账,90年代的小麦玉米大概八九毛一斤,现在小麦大概一块一毛多,农业主粮价格没有上涨太多,而其他物价早就飞涨了。而且最近二十年,种地的投入增加了很多,每年用在机械化工作、化肥和灌溉上就要花不少钱,现在一年种两季,能剩下一季的钱。

我家在土地上的收入可能已经算比较高的了,村里土地多,分到每人有3亩左右,毗邻我们北边的县就比较低,可能人均只有一亩多一点。我前些年去南方农村或者山区工作,发现那边人均地更少,有些只有几分地,老人们最多种点菜自己吃,没有别的收入。所以我总听见村里人抱怨,年轻的时候干农业也是干,农业税也交了不少,为什么老了之后和城里人的待遇差了那么多。

我爸的存款看上去不少,实则经不起“折腾”,一旦生大病是不够的。这些风险的存在给我爸造成很强烈的不安全感,这让他一直不敢花钱。我爸妈平日里最大的花销是种地生产的支出,其余就是村里的婚丧嫁娶的人情费用。除此之外,他们日常一天的花费可能10块钱都不到,只会买一些便宜耐放的蔬菜,比如土豆洋葱,很少会买水果,即使买,也是快要坏掉的那种。

村子里这样的老人很多,前段时间夏天这么热,还有老人为了节省一点燃气,在家里烧柴锅。周边有些家庭之前没什么积蓄,再加上孩子结婚盖房,有些老人有病是真的舍不得看,到了六七十岁还要去做很繁重的苦力。

养老没有保障来源,人就必须得在年轻时更拼命。现在留在村里的年轻人,单靠种主粮已经很难维持一家开销了,除非一次承包几百上千亩。如果种经济作物,投入也会很高。我大妹妹家前两年做蔬菜大棚,贷款三四十万,还问周围亲戚朋友借了不少。本来想五年能回本,但去年种了一年之后,价格下跌得厉害,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把钱还上。

那十亩地变成了我爸最能抓得住的东西,而他的突发脑梗,也是因为土地。

《老农民》剧照

2019年非洲猪瘟后,猪肉价格上涨得厉害,很多养猪企业扩张,沿海一家大企业找到了我们村里,想要流转土地,开养猪场。他们一开始选到了别的大队,人家说什么也不同意,后来又找到了我们这里。我们村委同意了,给每家农户一张小纸条,说一年一亩地给1000块的流转费,准备整体外包给企业。

当时我正好在家,因为我在外面工作多年,村里就很多人来问我的意见。我查了很多资料,也咨询了律师,这些土地是基本农田,做养殖是有风险的,签一个正式的合同是最基本的保障,但那个企业始终拒绝。我们那个队有将近50户人家,起先绝大多数人都不签字,后来架不住“连番轰炸”,到了来年春天征地的时候,只剩了几户不同意。再到四五月,就剩我们家一户了。

小麦苗刚青稞的时候,那家企业把很多地都推了,每亩给赔偿了800块钱青苗费。父母还是不同意。他们的担心也很简单:万一这个项目中途流产了,钱拿不到,到时候土地都变成了水泥地,没办法再种庄稼,这份收入就断掉了。

我家成了村里“钉子户”,这种对抗,是我爸此前大半辈子从未有过的。村委会的人几次上门,给我爸带来了巨大的心理压力。后来其他大片土地平整快完成时,有人故意在我家地的周边挖一两米深的沟,把我家的土地变成了一片孤岛,人都过不去,更别提耕种了。我妈白天去阻止施工,他们就晚上挖,想要逼我们家签字。一挖沟,我爸就睡不着了,连续几个月失眠。

我后来到处找人反映这件事,但都没有实质性解决。一直到2021年春节,还有人来给施压,站在我家的田里,催我爸快点签字,说又不差你一个老农民种地。我爸一向不会和人争辩,那天很少见地说了重话。他说:我们不种地,你们吃什么。

我家始终没有妥协,最后协商结果就是对方把沟填平了,我家继续种地。这件事刚达成一致,我爸就病倒了。一直到前段时间,我和爸妈浇地,发现周边又被挖了沟,我爸迈不过去,一下坐在了坑里。企业的人说这是必要的防洪设施,后来只给搭了几块板子,像桥一样通行。施工把灌溉设施都破坏了,又在我家土地旁边挖了大坑排放污水,为此也是不断地交涉,这事变成了一个持久战。

所有的这些斗争,就是为了保住那块地一年一万多块的收益。我从前支持家里维权,但不知道这件事会给我爸造成这么大的精神压力,现在想起来就觉得后怕。我爸脑梗后,对方今年夏天才终于同意签合同流转土地,而我爸妈说什么也不会同意了。

在拒绝签字后,土地周边被挖了深坑,人难以通行(受访者供图)

 

身为女儿

我爸那次脑梗住院近20天,花费了十几万,“新农合”(城乡居民医疗保险)报销了30%。

虽然我爸提前给自己规划了“招女婿”养老,但那一纸协议落到现实里,还是很单薄。他住院时,我大妹和二妹家正好盖房、买房花了几十万,小妹家在搞养殖,而且她们每家都有两个孩子要养,连10万块的住院押金都拿不出。押金是亲戚垫付的,我到医院才赶紧还给人家。

我自己经济条件也一般,但因为没有要孩子,压力比她们小一些。我们姐妹几个此前一直没正式聊过父母养老的事,老人没生病的时候,我们总觉得离这件事还有一些距离。好在我们姐妹感情一直很好,小时候一起下地干农活、做家务,打打闹闹很温馨,长大后有什么事都会互相帮扶。她们都提出和我分担医药费,但我觉得她们的家庭负担都比我重,我现在还有点余力,现实情况摆在眼前,应急就是谁有条件谁来。

我爸住院时,我在医院附近找了个旅馆,晚上在医院陪床,白天去旅馆休息和工作,妹妹们也会轮流来照看。我爸从前担心的场景并没有发生,不管是陪床还是掏钱,妹夫们都没有什么异议。

我内心其实一直不能理解我爸的担忧,虽然农村观念里女儿不负责养老,但即便从他们那一代来看,在这方面女儿做的并不比儿子少,只是人们习惯性地不去正视女性的付出。

《狮子之家的点心日》剧照

在计划要分给我妹夫的家产里,有一间是我家的祖宅,在村子的主街上。30多年前,我爷爷去世,奶奶决定把宅基地给我爸他们兄弟四个分掉,抽到签的获得所有权,再把钱匀给其他三个人。我其实还有一个姑姑,非常孝顺,我奶奶家过年过节的衣服、棉被,从来都是她准备的,家里的鸡蛋从来没有断过,日常照料做得比我爸他们好太多。但我奶奶还是觉得,我姑没有资格来分家产。

我爸当时抓中了,但他想到自己家都是女儿,拿宅基地没有意义,直接让给了我二叔,因为二叔家的是两个儿子。我妈知道后特别生气,去找我二叔理论,说这个地不能给你,我家还有女儿。当时亲戚们都觉得我妈在无理取闹,但是我妈态度非常坚决,最后硬是要了回来。

可能在我妈眼里,女儿和儿子的差别并不大。我姥姥去世后,我姥爷又活了几年,基本都是我妈在照顾。农村北方冬天很冷,我妈担心我姥爷一个人在家烧土炉子有危险,冬天都是接来我家住。后来有一年,姥爷身体不太好了,我妈想把他送去医院。但按照老家的说法,在家里有儿子的情况下,老人是不能跟着女儿身边去世的,会让一家人没面子,还会被说闲话。我妈就只能先把我姥爷送回老宅,再催我那几个舅舅,让他们赶紧带姥爷去医院看病。

可是他们都没有及时去,几天后,我姥爷就过世了。我妈到现在还会时常提起这件事,说几句就要哭,觉得很后悔,当初应该直接把我姥爷送去医院,而不是让他回家等儿子们商量。

《漫长的季节》剧照

我爸那边情况好一些,在我奶奶没办法做饭后,几个叔叔会轮流负责照顾,从一家三个月,到一家一个月,每年过年还会给奶奶几千块钱,我姑有时候也会把奶奶接去她家住。在我奶奶去世时,她把这些年儿子们给她的钱都攒下来,都留给我姑姑了,不过我姑最后也没有要。

这件事让我挺意外的,一方面我奶奶重男轻女的思想很严重,另一方面,她也知道谁对她好。就好像在农村里,根深蒂固的传统观念和真实感受一直在互相拉扯。有时候我也很庆幸,还好家里生出没有男孩,如果真的有一个,肯定会有很多分歧和怨言,家里氛围不会像现在这样平和。

我爸第一次脑梗出院之后,那年秋天又做了一个射频消融手术。手术算成功,但是因为当时血栓堵住了右脑,导致他左半边身体后来出现了问题。他的康复期很漫长,开始会手抖,拿不住碗,嘴也歪斜,大概花了一两年时间,力气才恢复一些,现在左腿走路还是不太利索。

他生病严重的那一整年,我都没怎么工作,回老家一直陪着他,无数次带他去医院检查、看中医,每天监督他吃药、量血压。他一说哪里不舒服,我们就吓得不行,赶紧带去医院。老人身上一点小问题都会导致严重后果,比如他便秘非常厉害,我们害怕排便时导致血管破裂,也是想尽了各种办法。

《春天来临时》剧照

他中风后有两件我印象特别深刻的事,一次是我妈怕他走路摔倒,伸手要扶住他,他非常强烈地抗拒。他以前身体很好,也爱面子,这样被人搀扶着出门,心理上接受不了。另一次是在夏天,他在院子里修自行车,但是他左手没有力气,拧扳手的时候拧不上。我当时去院子里,一扭头,正好他也一扭头,看见他一个人在那正在无声地流泪,那一瞬间我特别心痛。

我爸生病后的改变不止是身体上的,也是心理上的。有段时间他忽然变得很固执,大热天不让他下地干活,他非要偷偷去,我都怀疑是不是有阿尔兹海默病。带他去医院看,拍了核磁共振,医生说问题不大,但是我还是能感觉出来他跟以前不一样。

他这个人不善于言辞,我小时候没见过他哭。他中风住院那一年,有时见到我叔叔或者姑姑会哭,但对着晚辈绝对不会。“我想你”这种话,以前打死他也不会说出口,但最近这一两年,他忽然变得非常感性,情绪很容易激动,经常说着话就哭了。

我这两年一有空就回老家待着。有时候要走,我爸就眼泪汪汪的。即使他身边还有3个女儿,我不在也不行,少一个都不行。去年我去国外工作了10个月,他记不住时差,如果遇到我没接电话,他一天能打十几二十个,接起视频就哭。我也很焦虑,明明很惦记他,到后来甚至很害怕接他的电话。

作为出生在农村的女儿,我对父亲的感情很复杂。我从小就知道他想要的是儿子,我堂弟家生了两个儿子,他每次见到都特别高兴,我看到了心里会有点不舒服。我觉得都这个年代了,男孩女孩,为什么你觉得还是不同的,何况你比很多有儿子的过得还要好。我和妹妹们有时候也会故意问他,说你觉得女儿们差在哪里了吗,他就在那笑,也不直接回应。

《挚爱》剧照

但另一方面,爸爸确实没有亏待过我们,我们姐妹四个的上学和日常支出,家里从来都是支持的。虽然他对我们的生活不是那么细心地照料,但是在我成长过程中的每一个重要节点,上高中、上大学的那些人生场景里,都是他带着我。现在好像忽然到了需要我去照顾他的年纪。

我最近又回了老家,正好职业方向需要调整,也做好了这两年没有收入的准备。我留在这,其实也想看看能不能帮衬到家里。我们这个家,每个人都不容易。大妹妹做大棚,还有30多万贷款没还,小妹妹做玻璃加工,也有几十万房贷,他们要还贷款,还要供孩子读书,收入又都不太稳定。我是个很难接受长期负债的人,看到她们的情况也着急,想帮大妹妹找到蔬菜的供应方,或者帮小妹找到做玻璃制品的外贸。我就觉得哪怕不赚钱,尽快先把成本收回来。

在照看我爸的同时,我也在陪我小妹家的孩子上学。村里撤点并校后,大量的孩子被送到寄宿学校去,私立寄宿学校的一年学费要几万块。如果要去公立学校,就要在县城里买房,至少要砸进去几十万。我妹咬牙买了房子,但她在老家工作,没办法来陪我小外甥女读书。

村里到县城大概有半小时车程,放在大城市里看上去并不远,但是现在加工业也卷得厉害,我小妹他们又在链条最低端,做一个杯子赚一块多钱,不压价就拿不到订单,每天要干上十几个小时,根本脱不开身。我小外甥女才上小学,一个人在县城里,白天去学校,晚上去托管班睡,两年里经常哭,还老生病。我看到之后就特别难受,现在有空就去陪她上学,给她做饭。

我这几年本来还有一些其他的计划,在我爸生病后都先搁置了。我还在考虑去其他地方定居,可是爸爸能接受吗?如果他不能接受,又该怎么办?而我也知道,未来还有很长的路要走,今天的两难可能仅仅只是一个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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