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你认为自己了解的几乎所有事情都不对的时候,
这就是活着的最佳时机。”
话剧《阿卡狄亚》,第一幕,第四场
一
请问:
成年之后和读书年代,最大的差别是什么?
也许有人会答:
a、读书时候,问题有标准答案,做对了就有高分,就有前途;
b、成年之后,问题模糊且没有标准答案。
概括而言,成年人付出和回报不成正比,很多时候干脆没有回报。
这就是为什么大家拼命高考、考公、考研,因为这是人生最后有标准答案的考试,且努力大多不会被辜负–至少短期不会。
那么,如此悲催的成年世界,获得的最大补偿是什么呢?
答案是:
学生必须努力答完每一张试卷,而成年人可以选择不做某个试卷。
所以说,世上无难事,只要肯放弃。
二
可惜,绝大多数成年人在经历了多年只有标准答案的教育之后,已经失去了这种选择的能力。
非对即错的二元论,可能是教育对一个人最大的摧残之一。 例如本文标题,在二元论的体系里,一个人面对难题,似乎只有两个结果: 会做,不会做。 当然,还可以瞎蒙。相当于现在流行的躺平或者摆烂。 但是,现实世界和考试并不一样。考试题你必须做,会就是会,不会就是不会。 可是,我们在生活中遇到的难题,并不是每道难题都要回答。你还可以选择不做这张试卷。 所以,遇到事儿,我们的第一个决策应该是:这事儿我可以不做吗?
这种,属于主动性放弃。 巴菲特的智慧里最重要的一条是:选择跨越一英尺高的横杆,而不是六英尺高的。
芒格的表述是:我们不会去杀死恶龙,而是躲开恶龙。
但是,如果是一英尺的,那岂不人人可以去跨越了?
你看,这又是二元论无法回答的问题了。
三
巴菲特的哲学里,还有一个维度:很多个一英尺高的横杆。
这就是所谓的大规模重复。 凭啥你可以大规模重复? 因为有护城河。 所以他买喜诗,买可口可乐,买很多人觉得已经很无聊的苹果。 所谓无聊,是因为仅有“一英尺高”。
就像现在人们觉得苹果太无聊了。–自打乔布斯离去后,人们一直这么说了十几年,哪怕苹果市值涨到近10倍。
而苹果的品牌,以及iOS生态系统,则是护城河。
做出这类“无聊”的决策,绝不简单。 看巴菲特的一生,你会发现,照样摔跟头,照样经历过坐立不安的时刻。
而芒格直到生命最后的时刻还在经历投资标的的腰斩。 而且,找到很多个一英尺的横杆,不仅难在寻找,更难在甘心和坚持。
四
先说甘心。 世间的苦,和意外的喜悦,都来自不甘心。
人类本来就是一种不甘心的动物,所以目前貌似“统治”了地球。 过去四十年经济单边高速上涨,可能是对“不甘心”的人的奖励,坚信“世上无难事,只要肯下注”屡屡中奖。
而增长的曲线不可能总是那么陡峭。 在平缓的时间段,甘心,未必不是一个选项。 有位做生意的老大,项目颇多,经营得也好。我看他逍遥自在,好奇问如何管理。
他答:我在管理上就是追求可接受的平庸。我不要求团队总是追求卓越,不要求追求超额回报,能完成平庸的目标就好。 当然了,前提是他的一大摊子生意是来自此前不平庸的回报。
咱们太害怕平庸了。
在朋友圈总能看到这类标题的教育文章:《某某娃因为xx被清华提前录取,家长群的父母们慌了!》–有几个人能上清华?上了又干你啥事儿?写这类文章的所谓教育从业者是可耻的。 十多年前刚来海外,大家此前可能都靠时代的运气赚了点儿,聊天大多是买房和赚钱,依然指望“天上继续掉馅饼”,没人甘心买标普500和纳指,可是多少人最后跑过指数了?
甘心背后的科学原理,大概就是“有限理性”吧。
五
再说坚持。 选择(或放弃)决定了做对的事情,努力决定了把事情做对。
选择比努力更重要。但是选择之后还是要努力。 对的选择之后的努力,因为比较无聊,比较隐形,很多时候反而更难。 比方说,不少人要去跑戈壁,各种悲壮和感动,但却无法坚持每天晚上在小区里跑两圈。 与时间为友的努力才是真正的努力。 那些敢于不随大流的努力才是真正的努力。 那些发自内心、源自独立人格的追求的努力才是真正的努力。
也许有人会说:巴菲特买个可口可乐几十年不卖,有啥可努力的?
这类努力可能更艰难:努力抵御赚更多快钱的诱惑。
以下情形,是努力的死敌:
不见兔子不撒鹰,患得患失,两头都要,不肯付出任何机会成本,在乎别人的眼光和评价,自我感动……
再放大一下,我们之所以要面对“坚持”的考验,往往是因为跨越周期和时代起伏。
所以,我们必须有一些比自身更大的目标,就像伟大的企业要有利润之上的追求,才可能经受风浪,穿越迷雾。
六
再回到标题: 所谓难事和易事,也是一个因为二元论而被过度简化的概念。 因为对甲难,对乙就未必难。 到头来,对于一个人的人生使命,最重要的就是找到那些对你来说容易但对别人来说难的事儿。 或者是说对你来说苦亦为乐的事儿。
例如,杨振宁不赞成“苦读”,“如果你做一件工作感到非常苦,那是不容易出成果的。”
可是,张益唐在快餐厅打工数年,他苦吗?也许他反而觉得简单清净更有利于研究数学。
大家都容易而又能创造独特价值的事儿,不存在。 那些所谓“化繁为简”啊,“大道至简”啊,脱离了主体和语境,都属于胡说八道,精神安慰。 当然了,安慰剂也有效果,也有市场。 所以,遇到难事,要决定的不是一个考试式的简单的二元论:会做,还是不会做。 而是一个成年世界的特权:要不要换一个考卷? 甚至自己定义一个考卷,上面全是自己会做的题。 不过,说起来,自己给自己出题,绝大多数失去了独立思考能力的人更不会。
七
道理讲起来简单,许多人还是会问:那对我简单对别人难的事是啥呢?
问这类问题属于“没救”的,相当于自己试鞋子的时候问别人: 你觉得我的脚趾头挤不挤?
不过,咱们都差不多,读书时候不教这些最基本的思考常识,成年后反而要自己回炉。
亡羊补牢总是好的,总比不想强。 还有一种更难的情况:当你在做一件当初觉得是自己喜欢且擅长的事情,现在遇到了困难,要不要坚持?
我曾经写过一段话:命运像个巫师,她不给你想要的东西,她只给你不知道、但其实你真正想要的东西。
这句绕口令式的话语的背后,是一个人在宿命和使命之间的纠结: a、上天是在考验我,这是属于天降大任于我的考验; b、上天是在提醒我,这是你可以选择不做的“难事”。 上天的悲悯之处是,这类纠结时刻,恰恰是一个人真正活着的时刻,是自由意志闪耀的时刻。
世间没有真理可以替代每个人自己去做出选择,
迈克尔·哥文建议人们直面生活中的艰难、荒谬和矛盾,他在《于思之际,何所发生》里,要求对我们在世界中的存在做出判断:
“如果我们对此不加判断,或者我们试图让自己进入不声不响的昏沉麻木,那么我们自己也变得卑劣。在这一义务中有一种强力:判断者谁?回答是:我们是那些必须判断者。”
哥文的哲学是,人类存在的实在性既是孤独的,也是不可被完全解释的,而正是在这种孤独与不可分割中,真理得以展现并转化我们的生命体验。
八
让我们做一个小结:
1、面对问题,首先要做的未必是回答问题,而是思考:我是否可以不回答这个问题?
这类对不属于自己的难题的“主动放弃”,成就了本文的主题:
世上无难事,只要肯放弃。
答对或者答错问题,是一阶的问题;
而选择答或者不答问题,是二阶问题。
2、选择说“不”,是幸福生活的关键能力。
一个人,一家公司,应该将80%的精力放在20%的事情上,这20%的事情能给你带来80%的收益。
一个人的一生,就是一连串的机会成本。
不懂说“不”,会付出极其昂贵的机会成本。
3、一个人应该有“成败得失”之上的追求。
这一点,对应的就是“三阶问题”。
关于一阶二阶三阶,我实在懒得苦口婆心展开了,下面倒是提及了二阶和三阶之间的哲学关系。
陈嘉映在评论《真理与存在》时写到:
说到幸福,哥文引用康德说:“就带来幸福而言,理性是一种糟糕的能力”,本来,“理性不是为了让我们快乐,理性让我们值得快乐”。
问到哲学是否提供答案?哥文说:“哲学的悖论不在于没有答案,而在于答案变成了更深层次的问题。”
最后
也许你很熟悉那段著名的宁静祈祷文,有一个版本是这样翻译的:
上帝啊!恳求你 赐我恩典,安详接受不能改的事件;
鼓我义念,勇敢改变可以改的事件;
赠我慧剑,能够分辨接受还是改变。
这段话说出了“选择”的艰难,也说中了选择的本质。
世间之事,或难或易,只有你自己能做出判断;
到底该坚持,还是要放弃,没人能替你做出最终的选择。
我不是什么信徒,但还是很想和你分享这段祈祷文的后段:
让我每天实在过活,时刻安然甘甜;
让我在艰困的路上,内心不失平安;
让我师法祂,接纳这罪孽的人世间;
让我信任你,万物万事会变成完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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