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得·图尔钦的《危局：精英、反精英与政治解体之路》是很有意思的一本书。说它有趣，是因为图尔钦试图在建立一种新的关于国家为什么会失败的叙事。他称之为崩溃学。他想要找出一个复杂社会如何崩溃的规律。
1.
图尔钦开始时是一名生态学家。数学和计算机科学让1980年代的生态学向复杂性科学转变。具体而言，就是把计算机建模和大数据分析结合到一起，回答动物种群会为什么会经历繁荣-萧条周期的问题。
后来图尔钦把这种方法引入到对人类社会的研究。这就是他建立的“历史动力学”。
他称之为一门新学科，运用数据分析和建模的方法理解人类社会。
从历史动力学的视角出发，历史并不是一件破事接着一件破事，而是有规律可循。
在这门学科看来，人类社会是一个复杂的动力系统。要理解这个系统，需要搞清楚的第一个问题是：这个系统的结构，也就是它的内部组成是什么？第二个问题是，竞争或者合作的利益集团的相互作用会如何影响系统层面的变化？
图尔钦说，人类大脑思考问题的方式更倾向于认为一个重要变化之所以发生，背后一定是有什么人想让它发生，这也是阴谋论之所以流行的原因。
【我们很难理解很多重大事件的发生并非受到神秘阴谋家的策划，而是受到非个人的社会力量的驱使。】
他的理论则从非个人的社会力量的角度来思考重大变局。
比如，在回答一个社会为什么会崩溃的问题时，图尔钦和他同事通过定量的历史分析，借助于他们建立的危机数据库（CrisisDB）看到：【世界各地的复杂社会都会受到反复出现的、在一定程度上可预测的不稳定浪潮的影响，而这种不稳定浪潮在几千年历史里，都是由同一组基本力量引起的。】
2.
在图尔钦的理论里，社会结构可以被分成三个主要的部分：国家、精英和其他人（普通民众）。
然后，存在四种不稳定的结构性驱动因素，分别是：【民众贫困化带来的大规模挑动群众的可能性；精英生产过剩导致的精英内部的冲突；财政健康恶化和政府合法性的削弱；地缘政治因素。】
其中，精英生产过剩和民众贫困化是更主要的导致不稳定的因素。
这里面有几个重要的定义。
第一个定义是何为“精英阶层”。
图尔钦定义的精英阶层是指最富有的1%群体。以美国为例，收入前10%的人（资产百万美元）可以对自己的生活有很多掌控权，而收入前1%的人（资产千万美元）可以对别人的生活有很多掌控权——也就是拥有了权力。
然后，图尔钦把那些已经属于精英群体的人称之为是建制派精英；那些想要进入精英群体的人，他称之为精英追逐者。
精英生产过剩，导致出现了过多的精英追逐者，是不稳定的重要因素之一。精英生产过剩指的是：【社会金字塔变得头重脚轻。有太多的精英追逐者在政治和商业高层争夺数量有限的职位。】
第二个很重要的定义是财富泵。财富泵会把财富从普通人那里转移到精英阶层，结果是造成普通人的收入停滞。
【财富泵指的是一种机制，把财富从穷人那里抽走，输送给富人。】
有两个数据可以用来衡量财富泵的运作。一是收入最高的1%人群占整个国家的财富比重；另一个是GDP在国家、精英和其他人之间如何分配。
我查到的一个数据说，2023年美国最富有的1%家庭占有整个国家财富的30%。至于GDP的分配，图尔钦说：“在过去40年里，政府消耗的GDP比例变化不大，主要的输家是普通美国人…20世纪70年代，实际工资停止增长。虽然整体经济继续增长，但流向普通劳工阶层的经济增长份额开始萎缩。”
3.
精英生产过剩加上民众的贫困化，是图尔钦提出来的解释不稳定的模型。
【当一个国家，实际工资停滞不前，贫富差距不断扩大，高学位年轻人过剩，公众信任度下降，公共债务激增时，这些都会是政治不稳定即将出现的主要指标。】
失意的精英追逐者是最危险的群体。因为他们受过训练，且有自己的社会关系网络，因此比普通人拥有更大的影响力和潜在的破坏力。
过剩的精英之间的竞争越激烈，社会可能就越不稳定。
【与温和的竞争不同，极端的竞争不会筛选出最佳候选人，相反，它破坏了游戏规则、社会规范，以及保障社会正常运行的管理制度；它还破坏了合作，揭露出优绩注意的黑暗面，带来了少数的获胜者和大量的失败者。一些失败的精英追逐者转变为激进的反精英者，他们意图打破自己一直经受的不公正的社会秩序。这就带来了激进化。】
他们不会在已有的规则下进行博弈，相反，他们会破坏规则。而他们不需要多久就会发现，占据人口绝大多数同时又陷入贫困和对现实不满的普通人，有巨大的力量且可能被动员起来。
结果就是：【流向精英阶层的额外财富最终给财富持有者和权力持有者带来了麻烦…民众贫困、精英生产过剩以及引发的精英内部冲突裹挟在一起，削弱了全民合作的意识，让社会日益脆弱。】
4.
精英过剩加上民众贫穷导致的不稳定，在历史上常常会诱发革命和动荡的形式。它的结果是大量精英被消灭，无论是字面意义上的消灭还是阶层下滑，以及财富的重新分配。
所以，《21世纪资本论》的作者皮凯蒂说，历史上贫富差距最小的时期，基本都出现在战争和革命之后。
好消息是，这种不稳定的局面也可以用更好的方法解决。图尔钦举出的最近的例子就是从20世纪50年代到70年代的美国。他称之为“大压缩时代”。
在这个时代，国家、精英和社会大众之间达成契约，在精英和普通人之间更加公平地分配经济增长的收益。财富泵被关闭，财富开始停留在民众中，而不是被转移到顶层。更多的中产阶层出现，社会呈现出完美地橄榄型。
不过，它需要精英阶层和权力阶层很好地克制自己的利益冲动。
更多的情况下，图尔钦说，【当我们审视一个又一个国家崩溃的例子时，我们总是看到，在每一个例子中，绝大多数危机前的精英——无论他们是美国内战前的拥奴派，法国旧政权下的贵族，还是1900年左右俄国的知识分子——都对即将吞噬他们的灾难一无所知。他们动摇了国家的根基，然后在国家崩溃时惊惶不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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