社交假动作也并不都是一团和气,也可以口蜜腹剑。
王老太太上李大妈家串门,看她家里有一大捆葱,随口问怎么买这么多。李大妈立即客气说,你拿点回去吃吧。王老太太连连推辞,李大妈坚持要给,双方卖力地客套一番,王老太太还是没拿,但笑意盈盈地完成了一场社交,展现了双方都富足大方和懂礼节的精神面貌。这就是典型的社交假动作。
还有类似的,社交中有些话要反着听:留下吃饭吧,意思是,你该走了;我来买单吧,意思是,你咋还不买单;这么客气呀,其实是说,这就对了。
《半熟男女》剧照
林黛玉进贾府为什么要步步留心、时时在意?就是要提防这些假动作陷阱。比如大舅贾赦推说“连日身上不好,见了姑娘彼此倒伤心,暂且不忍相见”。林黛玉要站起来听人传话,又坐了一刻再告辞——这个分寸感很重要,不能立刻就走,也不能一直不走,坐了一刻刚刚好。大舅母邢夫人“苦留”林黛玉吃晚饭——别看这么热情,留下来才是傻,林黛玉还要去见二舅呢。“苦留”是典型的假动作,只是要把面子做足。
二舅贾政不在家,二舅母王夫人那里先是老嬷嬷们让黛玉炕上坐,黛玉想了想,在东边椅子上坐了。到了小正房内,王夫人坐在炕西边,把黛玉往东边让。黛玉猜到是贾政的位子,只坐在炕边椅子上。王夫人一遍遍要她上炕,把人往尊贵但其实不方便坐的地方让,也是典型的社交假动作——现在饭桌上还有那种贵客座,大家总得谦让一番,但其实谁该坐,心里都有数。错了可得落下笑柄。走亲戚和社交累人,就累在这里。
场面人都对假动作谙熟于心。王熙凤见到刘姥姥“将欲起身,犹未起身”,这八个字将社交姿态写活了——表现出恰到好处的礼貌。
面子比天大,袭人回家看望病重的母亲,王熙凤要给她找奢华衣服撑起贾家的体面。对于这种行为,周围的丫鬟婆子们众口一词地赞美:“谁似奶奶这样圣明!在上体贴太太,在下又疼顾下人。”平儿趁机拿了一件大衣给邢岫烟,凤姐儿假装埋怨:“我的东西,他私自就要给人。我一个还花不够,再添上你提着,更好了!”众人笑道:“这都是奶奶素日孝敬太太,疼爱下人。若是奶奶素日是小气的,只以东西为事,不顾下人的,姑娘那里还敢这样了。”虽然私下里嫌凤姐待下人严苛,当面还是要礼节性赞美,和谐得像群口相声,也是社交必备假动作。
这种敷衍贾宝玉也会。周瑞家的送宫花给贾府的姑娘们,在林黛玉那里看见宝玉,告知他薛宝钗生病在家休养。宝玉张口就来:“谁去瞧瞧?就说我和林姑娘打发来问姨娘、姐姐安,问姐姐是什么病,吃什么药。论理我该亲自来的,就说才从学里来,也着了些凉,异日再亲自来。”他其实不想去,却找借口说着凉了不方便去,惠而不费。
社交假动作是会传染的。贾母问黛玉念什么书时,黛玉老老实实地说:“只刚念了《四书》。”并礼貌回问姊妹们读何书。没想到贾母来了一句:“读的是什么书,不过是认得两个字,不是睁眼的瞎子罢了!”所以后面贾宝玉问“妹妹可曾读书”时,黛玉的答案变成了:“不曾读书,只上了一年学,些须认得几个字。”
社交假动作也并不都是一团和气,也可以口蜜腹剑。邢夫人在贾母寿辰这样的场合,当着许多人的面赔笑向王熙凤求情,让她放了被捆的两个老婆子,嘴上说是为了老太太积德,不想在好日子折磨人,但实际上是想打压王熙凤,发泄不满。这一招着实狠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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